木箱里的乡愁
老家的木箱,搁在阁楼角落里,积了厚厚的灰。那箱子是祖父留下的,樟木做的,四角包着铜皮,已经锈得发绿。我每每回家,总要打开看看,里头装着些旧物:褪色的照片,磨破了边的家书,几本线装书,还有一把断了齿的木梳。
箱底压着一叠发黄的纸片,是父亲年轻时收集的糖纸。那些糖纸五颜六色,印着"大白兔"、"花生酥"之类的字样,边角已经卷曲。父亲说,他们小时候,糖纸是稀罕物,孩子们争相收集,比谁的花色多。我仿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村口小店里挤作一团,眼睛盯着柜台上的糖果罐,喉结上下滚动。
糖纸旁边是一本工作证,封皮已经脱落。那是母亲在纺织厂上班时的证件,照片上的她年轻得惊人,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亮得像是含着星星。证件背面记着出勤表,密密麻麻的"√"符号排成长队,偶尔有几个"×",想必是生病了。母亲说,那时候上一天班挣八毛钱,月底凑起来给家里买米。她的青春就消磨在纺织机的轰鸣声里,消磨在一寸寸织出的布匹中。
木箱的一角,躺着半截铅笔,短得几乎捏不住。那是哥哥上学时用的,他总把铅笔用到握不住为止,然后用纸卷起来继续写。哥哥如今在城里做工程师,西装革履,却总念叨着小时候趴在炕桌上写作业的情景。他说那时候虽然穷,但心里踏实,晚上能听见蟋蟀叫,早晨被公鸡唤醒。
我翻出一张黑白照片,四角都折了。照片上是老屋前的全家福,背景的土墙斑斑驳驳,一家人拘谨地站着,只有祖父坐在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三国演义》。那时候的夏天,全家人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祖父摇着蒲扇讲故事,我们几个孩子躺在凉席上数星星。如今老屋早已拆了,原地盖起了小楼,装了空调,却再没有那样凉爽的夏夜。
箱子里还有一包用红纸包着的东西,拆开看是干枯的桂花。母亲说,这是老家门前那棵桂花树落的,她特意收了些晒干,想家的时候闻一闻。那棵树现在还在,只是更老了,开花时香气能飘出半里地。我离家那年,母亲偷偷在我行李里塞了一小包桂花,我到城里打开时,香气已经淡了,但眼泪却止不住。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吾儿亲启"。是父亲的字迹,却从未寄出。信里絮絮叨叨说着家常:母猪下崽了,村东头老李头走了,今年的稻子长得不错……最后写道:"你在外头别太累,家里都好,勿念。"信纸上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茶水还是泪水。
我合上箱子,灰尘在阳光下飞舞。这些零碎的旧物,像一块块拼图,拼出一段远去的时光。我们总以为自己在往前走,却不知不觉把最珍贵的东西落在了身后。
现在的老家,道路拓宽了,装上了路灯;小卖部变成了超市,付钱时扫二维码;孩子们不再收集糖纸,而是比较谁的手机游戏更高级。进步是实实在在的,可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像是丢了一把钥匙,再也打不开某扇门。
去年回乡,看见邻居家的孩子在玩手机,我拿出木箱里的糖纸给他看,他眨着眼睛问:"这是什么?"我忽然明白,乡愁是一种绝症,无药可医。我们这一代人成了最后的载体,记着井水的甘甜,记着煤油灯的光晕,记着没有Wi-Fi却充满故事的夜晚。
离家的那天,我又打开木箱,这次放进去了儿子的涂鸦和城里的公交卡。或许几十年后,我的孩子也会站在这个箱子前,试图拼凑出父辈的记忆。到那时,这些现在寻常的物件,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旧时光"。
樟木箱静静地躺在阁楼里,像一个时空胶囊,封存着不同年代的叹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乡愁,而乡愁永远指向一个回不去的地方。我们带着记忆迁徙,在水泥森林里,偶尔嗅到一缕桂花香,便恍惚回到了那个蝉鸣悠长的午后。
离乡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做两件事:逃离,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