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他向来是个寡言的人，在办公室里，在电梯间，在茶水炉旁，总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人们说他是"老实人"，这词在他身上贴久了，竟像是长进了肉里，揭也揭不下来。

然而老实人的眼睛却未必老实。他的眼睛时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狠狠地盯着她看。她叫林，是隔壁部门的文员，生得并不十分美，只是走路时腰肢微微摆动，像春风里的杨柳枝。老实人每每见了，便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痒痒的，却又挠不到。

林大约不知道有人这样看她。她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偶尔在走廊上与他擦肩而过，也不过是点一点头，连微笑都吝啬。老实人却已经满足，他把她点头的每一个角度都记在心里，夜里躺在床上，便把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的办公桌抽屉深处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她不小心遗落的发夹、用过的纸巾、丢弃的草稿纸。这些东西在他眼中都是圣物，他用指尖轻轻抚摸它们，仿佛这样就能触到她本人。有时他也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但羞耻很快就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淹没——那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

办公室里的人渐渐注意到他的异常。先是有人发现他总在林经过时装作看文件，实则眼睛斜斜地瞟着；后来又有人撞见他在垃圾桶前翻找什么，见人来了便慌慌张张地走开。流言像霉菌一样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生长，只是尚未传到林的耳朵里。

五月的某个下午，暴雨突至。同事们纷纷离开，只有老实人还坐在位子上，因为他看见林也没走。雨越下越大，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老实人的心跳得厉害，手心沁出汗来。他想这是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走过去说"我送你回家"，或者更简单些，"要共伞吗"。

他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这时林突然抬头看向他，老实人慌得碰倒了茶杯，褐色的液体在文件上漫开。他手忙脚乱地擦拭，再抬头时，林已经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第二天林没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来。一周后人事部通知大家，林辞职了，去了南方的城市。老实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喝水，水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但没有人注意到。

林的办公桌很快被清理干净，新来的女孩坐在那里，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老实人依然沉默如石，只是眼睛里的光似乎暗了一些。他抽屉里的牛皮纸信封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季过去了，办公室里再没有人提起林。老实人还是那个老实人，只是偶尔在走廊上与人擦肩而过时，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有的点头。

暗恋这种事，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演的一出默剧，幕起幕落，观众从来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