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字的重量
我向来以为,秘密这东西,藏在心里久了,便会发酵,膨胀,直至将心脏撑得生疼。然而人们偏要将它们压缩成十七个字,仿佛这样便能减轻其重量。殊不知,字越少,意越重,压在心头,竟比千言万语更为沉痛。
伊是隔壁新搬来的女子,瘦削,苍白,眼神却极亮,每每遇见,总欲言又止。一日黄昏,伊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十七个字,墨迹未干,似有泪痕。我尚未读完,伊已匆匆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拖得极长,仿佛那十七字的影子。
纸条上的字,我看了又看,竟不能解其意。十七个字排列组合,分明是汉字,却如天书一般。我疑心伊写错了,或是漏了标点,然而反复推敲,仍不得要领。这十七字秘密,便成了我心上的疙瘩,日日磨着,夜夜硌着。
后来听说伊病了,病得很重。我去探望,伊躺在床上,形销骨立,唯有眼睛还亮着。见我来了,伊挣扎着要坐起,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我连忙掏出那张纸条,问伊这十七字何解。伊看了,忽然笑了,笑得极苦,然后摇头,又点头,终究一言不发。
伊死后,我常梦见那十七个字在空中飘浮,时而排成一行,时而散作满天星斗。醒来后,我试着将它们拆解,重组,甚至倒着读,横着读,斜着读,却始终参不透其中奥妙。邻居们说伊生前孤僻,少有言语,这十七字怕是伊一生积蓄的话语了。
渐渐地,我发现街上的人们都在传递十七字的纸条。张三给李四,李四传王五,王五又递给了赵六。每个人都神色凝重,仿佛手中握着的是性命攸关之物。我好奇,向人讨要来看,却见每张纸条上的十七字各不相同,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只是十七个墨点。
"这是什么?"我问。
"心事。"对方答,"每人都有十七字的心事,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那听的人呢?"
"听的人也有十七字的心事,要找另一个人说。"
如此循环往复,十七字的心事在城市里流转,却无人真正懂得其中的含义。人们只是机械地传递着,接收着,仿佛完成某种仪式。我忽然明白,那女子给我的十七字,或许并非要我解读,而只是需要一个接收的容器。
纸终究包不住火。某日,一个孩子当众念出了收到的十七字,内容不过是"今日午饭吃了韭菜盒子"。众人哗然,继而愤怒,指责孩子亵渎了神圣的心事传递仪式。孩子委屈道:"可上面明明就写着这些字啊!"
风波过后,十七字的心事游戏突然就消失了。人们不再传递纸条,不再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那些曾被视若珍宝的十七字秘密,或被丢弃,或被遗忘,或压在箱底,与尘埃为伴。
我整理旧物时,又翻出了那张纸条。十七个字已经褪色,但依稀可辨。我忽然觉得,或许这十七字本就没有特殊含义,它只是一个孤独灵魂向世界发出的微弱的"我在这里"的信号。而我们这些接收者,却自作多情地赋予了它太多意义。
十七字太长,长到足以压垮一个人;十七字又太短,短到装不下一颗完整的心。
最后三行,我想告诉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女子:我收到了,虽然不懂,但我确实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