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盒
母亲有一个针线盒,是木制的,漆成深褐色,边角已经磨得发亮。盒盖上有几道划痕,想必是年深日久,磕碰所致。盒里分作两层,上层放着各色线轴,下层则是剪刀、顶针之类。这盒子自我记事起便在家中了,母亲每每缝补衣物,必取出此盒,在灯下细细地工作。
我幼时顽劣,衣服常破。一日放学归来,裤子上又添了一道口子。母亲见了,并不责备,只叫我换了裤子,便取出针线盒来。她坐在窗边,阳光斜斜地照在她手上,那手已不似从前白皙,指节略略突起,显出几分老态。她穿针引线,动作却极是灵巧,针脚细密,不多时便将破处缝好,竟看不出痕迹。
"好了。"她将裤子递给我,眼中含着笑意。
我接过裤子,忽见母亲手指上有一点殷红,原来是被针扎了。她却浑不在意,只将手指在口中吮了一下,便又低头整理针线。我那时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终于又咽了回去。
后来我离家求学,临行前夜,母亲将我的衣物一一检视,又找出几处需要缝补的地方。她取出针线盒,在灯下工作到很晚。我劝她休息,她只说:"出门在外,衣服总要齐整些。"我躺在床上,听着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竟觉得无比安心,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我收拾行李,发现每件衣服的破处都已缝好,针脚细密如初。针线盒静静地放在桌上,盒盖已经合上。母亲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却不多言。我忽然觉得喉头哽住,只能点点头,提起行李出门去了。
在外数年,每次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总会有几件缝补过的衣物。针脚依然是那样细密,想是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劳作。我有时想,她眼睛不好,何必如此费神,买新的便是了。但每穿上这些衣服,又觉得格外温暖,仿佛母亲的手正轻轻抚过我的肩膀。
去年归家,见母亲头发又白了许多。她正坐在阳台上缝补一件旧衣,针线盒放在小几上。我走近看时,发现她穿针已很费力,手也有些颤抖。我要帮忙,她却不肯,只说:"习惯了,自己来就好。"
我坐下陪她,说起儿时她为我缝补衣物的往事。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小时候最费衣服,三天两头就破。"她指指针线盒,"这盒子跟了我三十年,里面的东西换了一茬又一茬,盒子倒一直用着。"
我拿起针线盒细看,果然里面的线轴、顶针都是新的,唯有盒子是旧的。盒底有一处小小的刻痕,是我幼时刻下的,当时还挨了骂。如今这刻痕已被摩挲得光滑,成了盒子的一部分。
"这盒子旧了,换个新的吧。"我说。
母亲摇摇头:"用惯了,顺手。新盒子反倒不习惯。"
我忽然明白,这针线盒于母亲,正如母亲于我。岁月流逝,里面的内容物会更换,但那个容器本身,却因为承载了太多记忆而变得不可替代。
前日母亲病了,卧床不起。我去整理她的物事,又见到那个针线盒。打开来看,线轴上的线已经不多,剪刀也有些钝了。我将盒子擦拭干净,放在她床头。她醒来看见,虚弱地笑了笑:"等我好了,还要用呢。"
我握住她的手,那手上布满了皱纹和斑点,还有几处被针扎过留下的细小疤痕。这双手为我缝补过无数衣物,也缝补了我成长过程中所有的缺憾和伤痛。
针线盒很旧了,但还能用。母亲老了,但爱还在。那些细密的针脚,连缀起的不仅是布料,更是母子之间无法割舍的温情。
夜深了,病房里很安静。我打开针线盒,取出一根针,试着穿线。线头几次从针眼旁滑过,总穿不进去。母亲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蘸点口水就好穿了。"
我照做,果然穿了过去。
"妈,我学会了。"我说。
母亲点点头,又闭上眼睛,嘴角却含着笑意。
灯光下,针线盒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木质的光泽温柔而深沉。盒盖上的划痕依然清晰可见,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也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