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嘎"声:论《小兵张嘎》中反英雄叙事的现代性困境
在当代文学批评的视野中,《小兵张嘎》这部诞生于特殊历史时期的小说,往往被简单归类为"革命儿童文学"的典范。当我们以现代性的目光重新审视这部作品,剥落其表面那层意识形态的外衣,会发现张嘎这个形象蕴含着惊人的叙事颠覆性——他实际上是一个被革命话语收编的"反英雄",一个在宏大叙事夹缝中顽强生存的民间野性力量。这种反英雄特质与革命英雄主义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小兵张嘎》最为迷人的现代性特征,也使其超越了单纯的政治宣传品,获得了持久的艺术生命力。
张嘎的形象塑造从一开始就打破了革命英雄的常规模板。不同于那些天生觉悟高、品行端正的革命小英雄,张嘎出场时是个地道的"野孩子":他偷西瓜、耍无赖、满口粗话,甚至对革命队伍也带着本能的怀疑。这种"不完美性"恰恰构成了他作为反英雄的核心特质。在小说第二章中,张嘎为了替奶奶报仇,单枪匹马闯入日军据点,这种个人复仇行为与集体革命纪律形成了鲜明对比。耐人寻味的是,正是这种不符合革命英雄规范的冲动与野性,最终阴差阳错地为革命事业作出了贡献。这种叙事逻辑暗示了一个被主流批评长期忽视的事实:革命力量的来源不仅是崇高的理想,也包含那些原始的、个人的甚至是"不纯"的情感动力。
在叙事结构上,《小兵张嘎》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双重编码"。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野孩子如何在革命队伍中被教育、被改造,最终成为合格革命战士的成长故事。但若细读文本,会发现另一个潜藏的叙事脉络:革命体制实际上并未完全"驯服"张嘎的野性,而是不得不与这种野性达成某种妥协。小说结尾处,已经成为"小八路"的张嘎依然会露出他标志性的狡黠笑容,依然保持着那份市井智慧。这种未被完全规训的残余,构成了文本中最具现代性的反讽——革命需要群众的能量,却又难以完全掌控这种能量的原始形态。法国哲学家福柯关于权力与抵抗的理论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文学诠释:任何规训机制内部都必然存在其无法完全消化的异质元素。
从更广阔的历史维度看,张嘎这个形象实际上承载了中国民间文化中"机灵鬼"原型的现代转型。从《西游记》的孙悟空到民间故事中的阿凡提,中国文化历来有歌颂机智反抗权威的传统。张嘎身上明显延续了这一谱系,只不过他的反抗对象从封建统治者变成了日本侵略者。这种文化原型的延续性提醒我们,革命文学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与深厚的民间叙事传统有着血脉联系。当张嘎用他的市井智慧戏弄日本军官时,我们仿佛看到了孙悟空戏弄天兵天将的影子。这种文化无意识的流露,使得《小兵张嘎》在完成政治宣传任务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成为了民间文化记忆的载体。
小说中革命话语与民间话语的角力构成了文本的内在张力。在描写张嘎逐渐融入革命队伍的过程中,作者不得不面对一个根本性的叙事困境:如果完全抹杀张嘎的野性,故事将失去魅力;如果过分强调这种野性,又可能威胁到革命叙事的严肃性。这种困境在张嘎与老钟叔的关系描写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老钟叔既是革命权威的代表,又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纵容张嘎的越轨行为。这种微妙的关系平衡实际上暴露了革命文学的一个普遍悖论:它需要塑造"来自人民"的英雄,却又难以完全接受人民身上那些不符合理想标准的特质。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指出:"小说的智慧在于对一切绝对化的怀疑。"《小兵张嘎》无意中展现的正是这种小说式的智慧——它让两种对立的话语在文本中并存,而不强行给出一个简单的综合。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小兵张嘎》的持久魅力恰恰来自于这种内在的叙事矛盾。不同时代的读者能够从同一文本中读出不同的意味:革命年代的读者可能更关注"成长"的一面,而当代读者则更容易被那些未被完全规训的野性瞬间所吸引。在张嘎偷偷留下手枪的情节中,在他在敌人面前装疯卖傻的场景里,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标准化的革命英雄,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私心有算计的鲜活生命。这种阅读的多元可能性,使《小兵张嘎》超越了它诞生的具体历史语境,获得了某种普遍的人性共鸣。
将《小兵张嘎》置于世界反英雄叙事传统中考察,会发现它与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有着隐秘的精神联系。这些作品中的少年主人公都以各自的方式对抗着成人世界的规训,保持着一种珍贵的"不成熟"状态。所不同的是,哈克和霍尔顿的反抗最终指向个体自由,而张嘎的反抗被导入了集体革命的洪流。但正是这种导入的不彻底性,这种野性的残余,使得张嘎的形象避免了沦为简单的政治符号,而保留了一个文学形象应有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当代文化批评常常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断:要么将革命文学简单斥为政治宣传而否定其艺术价值,要么固守传统解读而忽视其中的复杂张力。《小兵张嘎》的重新解读提示我们第三种可能:在看似单一的文本中发现被压抑的异质声音,在明显的意识形态建构下寻找无意识的叙事溢出。这种阅读方式不是要否定作品的历史性,而是要在承认这种历史性的前提下,探索文本超越特定时代的艺术潜能。
《小兵张嘎》的现代性意义正在于此:它无意中记录了一个野性生命与革命宏大叙事的碰撞与协商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张嘎那声标志性的"嘎"不仅是对敌人的嘲弄,也是对一切试图完全规训生命的权力系统的微妙抵抗。当我们的文学批评能够倾听这声被遗忘的"嘎",或许就能发现革命文学研究中那些被忽视的丰富性与可能性。在2038年的今天,重读《小兵张嘎》,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个被认为只属于过去的革命小英雄,其实一直在以他狡黠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当下。